賈寶玉與女性主義(2):“意淫”——兩性間新的身體關係
“正常的”男性對女性的愛是肉體的、禮教的、社會的。“意淫”所代表的這種愛因此是革命性的,它指向的是平等的、相互的、自然的身體和情感關係。
“不正常的”男性?
既然説了寶玉是男性世界的女性主義者,那麽我們當然先來盤點一下寶玉如何看待女性。
在《紅樓夢》裡也好,在整個中國文學史裡也好,寶玉都是一個異端,你找不到任何一個與他相似的文學人物。那麽他最大的“異端特性”,也是他最大的“爭議性”到底何在?恐怕就是他對女性的觀念。
他這樣評價男性和女性,
“女兒是水做的骨肉,男人是泥做的骨肉。我見了女兒便清爽,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。”
還有:
“天地間靈淑之氣,只鐘於女子,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。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,可有可無,只是父親伯叔兄弟之倫,因是聖人遺訓,不敢違忤,只得聽他幾句。”
短短兩句,男女地位完全倒轉,現在聽起來可能只是有點奇怪,但在當時絕對是石破天驚的。在《紅樓夢》之前聞所未聞!
《紅樓夢》之前,大家是怎樣“讚頌”女性的呢?花容月貌、賢良淑德、深明大義、孝順公婆、相夫教子、忍苦耐勞、宜室宜家、三貞九烈……任你翻遍千古著作,從《烈女傳》到浩如烟海的明清小説、戲曲,雷同之外還是雷同。
這些所謂的對女性的贊美,特性有二:第一,這些“優點”千篇一律,統統都是套話而已,根本沒有說出過任何一個真實的女人的特點,你若真循著這些詞藻去認人,是連親生母親或是結髮妻子也認不出來的。第二,之所以會如此,乃因爲跟男性不同,女性根本不被認爲是有獨立存在價值的個體,她們必須依附於男性,或者更準確地說,取悅於男性而實現自己的價值。她們沒有(也沒人想知道她們的)個性、思想、欲望,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引用對象或符號——這些符號與女性本身沒有半點關係,無非是一堆男性滿足自我想象的陳詞濫調罷了。不信你一個一個去看,它們如果不是關於女性美麗肉體的,就一定是關於男性功名利祿的。
而《紅樓夢》一開篇就冒天下之大不韙,直陳女兒是水、是清爽、是天地之靈氣,不僅是平等,甚至是遠遠高於男子的存在。即使到了今天,翻翻我們手頭這些五花八門的現代愛情小説,我們也還是不得不承認《紅樓夢》的先鋒性吧?更何況,整部小說裡的每一個女性,從小姐到丫鬟,從賈母到傻大姐,不僅個個擁有姓名,而且個個都有獨特的性格、聲口、著裝,都是大家一眼就能認出來的活潑潑的真人,而不僅僅是男性對女性的幻想之投影。在20世紀以前的任何一部中國小説裏,你幾乎都找不到誰在這點上能夠與之匹敵。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的獨特個性和自身價值,像在《紅樓夢》中這樣,得到過作者或者男主人公的充分承認與尊重。想瞭解寶玉的這種女性觀有多麽“冒天下之大不韙”,我們來看看寶玉身邊的人如何評價他:
“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,他說:‘女兒是水做的骨肉,男人是泥做的骨肉。我見了女兒便清爽,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。’你道好笑不好笑?將來色鬼無疑了。”
這一個笑道:
“怪道有人說,他們家寶玉是相貌好,里頭糊塗,中看不中吃的,果然竟有些呆氣:他自己燙了手,倒問別人疼不疼,這可不是呆子!”
那一個又笑道:
“我前一回來,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,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:大雨淋的水雞似的,他反告訴別人:‘下雨了,快避雨去罷。’你說可笑不可笑?時常沒人在跟前,就自哭自笑的;看見燕子,就和燕子說話;河裡看見了魚,就和魚兒說話;見了星星月亮,他便不是長吁短嘆的,就是咕咕噥噥的。且一點剛性也沒有,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。愛惜起東西來,連個線頭都是好的;遭蹋起來,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。”
“我深知,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,我也解不過來,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。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,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。我為此也耽心,每每的冷眼查看。他只和丫頭們鬧,必是人大心大,知道男女的事了,所以愛親近他們。既細細查試,究竟不是為此,豈不奇怪?想必原是個丫頭,錯投了胎不成?”
上面選取的幾段,很可代表當時人眼中的寶玉形象(這些想法是不是也曾經在你的腦海出現過?)。簡單一句話,在大家心裡,寶玉是個異端,是極不正常的人。至於怎麼個不正常法,大致就兩派意見:一派認為他在言行上這麼討好女孩子,一定還是為了淫慾的滿足,不過是採取了“不那麼世俗的方式”罷了。另一派認為他性格這麼柔弱,天天跟女孩子,而且尤其是丫鬟這些下等人家女孩子混在一處玩,毫無威嚴,這樣女孩子一般的性格,不是呆子就是廢物。兩派意見,說的是同一件事,那就是寶玉對女孩子的這種“愛”,顯然超出了大家現成的、習慣的倫理和社會評價框架。
那麽習慣的倫理和社會評價框架是什麽?“正常的”男性對女性的愛是肉體的、禮教的、社會的。只要滿足這個前提,不論是大家庭裏夫唱婦隨的和諧還是道貌岸然的虛僞,不論是淫亂骯髒的男女關係還是以上欺下、玩弄女性、蓄奴納妾,就都算是正常的。反之,只要不符合這些範疇,再自然、再強烈、再真誠的感情,就都是“不正常的”;越自然、越强烈、越真誠,就越“不正常”。
我們看《紅樓夢》裡一再提到寧、榮二府裡男主人們的各種荒淫,說府裡頭除了石獅子沒有什麼是乾淨的,通姦、亂倫、出軌統統不在話下,除了垂涎女性美貌和身體,勾引婦人行淫,他們想不出第二種男人會去討好、喜歡女性的原因;男性對女性的性別權力、加上社會階層所賦予男性主人的權力和財力,除了兩種可能的行為——要麼養妻弄妾做一言堂(如賈政),要麼仗勢姦淫下人從中取樂(如賈珍、賈蓉、賈璉等)——之外,他們想不出一個“正常的男性”還有第三種對待女性,尤其是下等女性的可能性。而人們是怎麽評價這些行爲的呢?人們也許會非議其中的“不道德”、“不體面”,但卻絕不會認為它們“不正常”。更直白地說就是,家庭和社會制度要求男性對(同等或者更下階層的)女性做什麼都可以(正常),唯獨不可以(平等地)尊重她。這就是男權世界裏兩性關係的範式邏輯。
相反,寶玉貴爲賈府呼風喚雨的宇宙核心,主子裡的主子,如果要跟上面這些賈家子孫一樣,按照正常制度來對待女性完全沒有任何難度,也根本不用承受任何壓力。可他偏偏不這麽做,他偏偏要跟既有制度過不去,“毫無必要地”(也是在別人眼裏“極不正常地”)尊重女性,甚至崇拜女性,而且不僅是崇拜黛玉這樣的千金小姐,連身份卑賤的下人丫鬟也都一樣崇拜敬愛。這就難怪大家議論紛紛、惡意重重,猜想他不是淫棍,就一定是呆子(傻子),如果不是呆子,也必定是娘娘腔無疑了。
“意淫”:新的兩性身體關係
眾人之看法是如此,那麼曹雪芹是如何解釋這種人們見所未見、聞所未聞的女性觀的呢?對歷史上獨一無二的賈寶玉,曹雪芹也給了他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形容。他爲之創造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詞——“意淫”。在書裏(集中表達全書寓意的、最重要的第五回裡),曹雪芹借警幻仙子之口,說出下面這段話。
警幻道:
“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,那些綠窗風月,繡閣煙霞,皆被淫污紈袴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。更可恨者,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,皆以‘好色不淫’為解,又以‘情而不淫’作案,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:好色即淫,知情更淫,是以巫山之會,雲雨之歡,皆由既悅其色,復戀其情所致也。吾所愛汝者,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。”
寶玉聽了,嚇的忙答道:
“仙姑差了。我因懶於讀書,家父母尚每垂訓飭,豈敢再冒‘淫’字?況且年紀尚幼,不知淫為何物。”
警幻道:
“非也。淫雖一理,意則有別:如世之好淫者,不過悅容貌,喜歌舞,調笑無厭,雲雨無時,恨不能得天下之美女,供我片時之趣興,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。如爾,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,吾輩推之為‘意淫’。惟‘意淫’二字,可心會而不可口傳,可神通而不能語達。汝今獨得此二字,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,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,百口嘲謗,萬目睚眥。
曹雪芹當然非常清楚他筆下的寶玉有多麼“離經叛道”,這正是他有意設計的所在,是整部《紅樓夢》的靈魂。這個“意淫”,不是興之所至,隨便說說的,它是曹雪芹專門創造來説明一種迥然不同,甚至説完全相反的兩性價值觀。淫并非壞事,關鍵在於怎麽淫。
一方面,“意淫”是一個跟俗世男女之淫相反的東西。俗世,也就是男性主導的世界裏,淫就意味著肉體上的男女之情,它只以男性的情欲、男性對女性肉體美的消費這一種單調的方式表現出來,它可能是建立在純感官上的,同時也是建立在男性絕對主導的家庭(妻和妾)以及社會權力(娼妓、其他女性等)之上的。但不管是哪一種,都是一種野蠻的、低級的、直接的身體剝削與物化。
但另一方面,曹雪芹筆下的“意淫”卻絕不等於柏拉圖、康德、席勒這些西方哲學家意義上的抽象的、形而上學的精神的愛慾和審美,而是比它們高明得多。我們不要忘了,後者不過是占盡優勢地位的男性對愛情的另一種(較爲不低級、不下流)的想象和描畫而已,仍是百分之百的男性想象。在這種愛情關係裏,女性純粹只是一個審美、思辨的對象罷了,具有對這一切進行審視、思考和判斷能力的主體,則永遠為男性所專有。事實上,女性作爲這些“高級”男性形而上學思考的model,與她們作爲畫師的裸體模特、作爲男性色情片的明星並沒有任何本質的不同,因為其中隱含的兩性關係的範式之邏輯是一模一樣的。
不,曹雪芹所説的“意淫”是一種非常自然同時也非常具體的情感,一顆敏感的心靈,一種共情的能力,在日常生活的小事情裡處處都能見到:“他自己燙了手,倒問別人疼不疼,這可不是呆子!”;“大雨淋的水雞似的,他反告訴別人:‘下雨了,快避雨去罷。’你說可笑不可笑?時常沒人在跟前,就自哭自笑的;看見燕子,就和燕子說話;河裡看見了魚,就和魚兒說話;見了星星月亮,他便不是長吁短嘆的,就是咕咕噥噥的。且一點剛性也沒有,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。愛惜起東西來,連個線頭都是好的;遭蹋起來,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。”
一個素昧平生的小戲子為情郎落淚,寶玉只是路過,也禁不住為她的悲傷而悲傷不止,陪著她一起感傷流淚。看到黛玉葬花,他心裏就翻起千種情緒萬分愁思,為黛玉的命運、自己的命運、甚至所有青春的命運傷心不已。晴雯鬧脾氣、受委屈,寶玉陪她一起撕扇,享受人生的片刻放縱與欣喜,到晴雯病入膏肓,將要撒手人寰,全園上下又只有他一個人毫不顧忌身份和好處,前去陪伴,痛極哀哭。
這些是曹雪芹所說的“意淫”。這是一種遠比男女之情,尤其是肉慾之情寬廣得多的愛情,是一種人人生而有之的赤誠情感,一種人的真性情。不幸的是,它太自然了,以至於不可能進入“嚴密有序”的傳統社會和道德評判標準之內,因此在衆人眼裏,它只能被標記為“不正常”。
曹雪芹力排衆議,專門提出“意淫”來對抗身淫,對抗這種公共空間裏“正常”而個人實際生活裏千瘡百孔的對兩性關係的主流看法。這種看法所掩護的,正是男性統治的社會範式之下一種完全男性中心的身體制度:它輕而易舉地將男性單方面的欲望合法化為“正常的”、而且是唯一“正常的”兩性間的身體和權力關係。
所以,社會公認的“正常的”兩性身體關係,不過是男性身體的獨白而已,另外一性——女性的身體只是他們使用的材料,比如説,不同身體特徵、性格、身份的女性將以如何不同的方式來滿足男性的身體需求?與此同時,男性身體也被嚴格禁止成爲和女性身體平等的材料和對象,它必須保持統治者的姿態:所以寶玉對女兒的無差別的偏愛,讓其他人批評他為沒有“剛性”、沒有男子氣的“呆子”。我們只要稍稍停下來一分鐘,容自己思考一下,這裏的“剛性”、“男子氣”到底是什麽東西?我們就會立刻明白,這當然不是男性自稱的什麽“頂天立地”、勇敢堅强的男子氣概,而不過是通過輕視、壓制和玩弄女性來達到的男性氣質,是通過壟斷兩性關係中的絕對主體地位來强行自封的“男性氣質”。他們真正譴責于寶玉的,與其說是他沒有剛性、沒有男子氣,不如說是他居然就這麽將主體權力拱手相讓了!
男性和女性真正的區別,只有生理構造,也就是說,只有男性性徵和女性性徵的區別。其他的一切區別,無一不是權力的附加物。這就是爲什麽男性中心的社會範式一項最基本的code,就是男性的身體應該是這樣想象和使用的,女性的身體應該是那樣想象和使用的,男性對女性的權力應該是這樣的,這些應該都是唯一正確的。我們也就明白,爲什麽完全是一種“後天創造物”的“男子氣”這種東西,成了男權世界不惜一切代價要用謊言堅守、死都不肯松手的命根子。這裏面藏著的,正是男性統治權力的全部正當性。
曹雪芹提出的“意淫”,就偏偏提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男性對女性的愛情。它是平等的、自然的、共情的愛,甚至是相互的愛。看上去,“意淫”的主體貌似仍然為男性,而且這種意淫并不會摒棄一切肉體的因素,但它卻破天荒第一次,把男權世界舊有的“身淫”所包含的男性對女性身體不容置疑的任意使用權消除了。我們看,寶玉珍愛女孩兒,珍愛的不單單是異性青春美妙的容貌和身體——雖然這當然是他心中美的一部分(而且,為什麼不呢?!),而遠為重要的是她們身上富含的、而男子身上往往極其少有的人類最自然、最純粹的天性,是孩童般未鑿的天真,是隨心所欲的爛漫和自由,是一種尚未被污染的人之初的真、善、美。他珍視這種情感,恰恰是因爲他和這些女孩兒分享著同樣的情感,而且深深地覺得自己在這方面還不如很多的女孩兒。他的另類不在於他對女兒的愛,而在於他愛女孩兒的方式——一種肉與情的自然結合,以及他(身體的)權力位置——一種平等相互的愛。
意淫跟以往的“淫”這種男權世界定義的關係完全不同了。意淫的主體既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,它的對象也是如此。“意淫”所代表的這種愛因此是革命性的,它指向的是平等的、相互的、自然的身體和情感關係。比如寶玉,他愛的不僅是一個一個的女孩兒,他愛的是一種“女兒性”。他愛的不是一個一個的“對象”,他愛的是自然,是自然的人,是高於自己的存在,也是他自己。他愛這些“對象”的方式,不是主人式的奸淫和擺佈,而是朋友和愛人一般的尊重與相處。
這樣一來,真正的問題就不再僅僅是寶玉和別人的愛情誰更好、誰是更值得選擇的“如意郎君”的問題了,這是關於我們如何理解和闡釋愛,如何理解對女性、或者説對異性的愛的問題,是我們如何重新定義愛、如何重新定義兩性身體關係的問題了。換言之,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對男權社會範式最深層原始密碼的挑戰,即我們必須拋棄一切成見,重新反思這些對我們來說曾經不成問題的問題:何謂人,何謂男人,何謂女人,何謂愛,何謂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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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mbrosia